红二

又是一条好汉

永远活着的男人

小梅把父亲杀了的第七天晚上,父亲回来了。她和母亲听到他在阳台上咯咯地咳嗽,就好像平常下雨的日子一样。他咳嗽的声音又尖又细,像一只被勒住脖子的公鸡。小梅的脸色变得惨白,母亲手里的盘子摔个粉碎。小梅说:爸爸在阳台上。母亲说:我什么也没有听见。

可是小梅是对的。她们开始看见他背着手,弓着背的影子在拉门上飘来飘去。终于有一天,母亲和小梅清理父亲的遗物,把他的一双皮鞋丢出家门。这双皮鞋是他二十年前考上公务员第一次去上班时穿的,穿了两个月以后,他就再没去上过班。他死的时候也穿着这双鞋,她们都挨过这双鞋子两下,于是在把它丢出门时,心里就难免有点隐秘的快乐。父亲就突然出现在门口,比他活着的时候更加真实,他还戴着那副金丝眼镜,眼球突出,嘴唇扭曲成一个可怕的黑洞,能看见他烂透了的舌头和黄牙,向她们无声地咆哮。小梅尖叫起来,手里的皮鞋一下子砸向父亲,然后他就像出现那样突然地不见了。

父亲越来越多地出现在这个家里。他有一次现身于小梅的衣柜深处,盯着她手里的裙子,这是她的唯一一条裙子,是堂姐穿旧的,她今天终于打算穿着这条裙子去同学聚会。小梅差点当场昏倒,她的尖叫让父亲烟消云散,而她再也不敢看那条裙子一眼,因为父亲总是随之出现,用谴责的目光看着她,两个眼球里爬满了蛆虫。另一回小梅洗完澡拉开浴帘,发现父亲在浴室的角落不知道站了多久,一直用眼神透过缝隙舔舐她的身体。

父亲出现得越来越频繁,在母亲梳妆时出现在镜子里,早上坐在餐桌边,用严厉的眼神盯着母亲——今天的早餐晚了一分钟!有时小梅站在镜子前端详自己的身体,就能听见他尖酸的讽刺。太瘪。他说。送上门去贱卖也没人要!他嘲讽一切。小梅猛地转过头,他又不在房间里。一切的情形和他活着时候几乎没有差别。

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脖子上带着那个可怕的伤口,而母亲和小梅只能勉强对它视而不见。他就是带着这个巨大的伤口躺在棺材里,来来往往吊唁的亲友不敢多看一眼,谁也不问一句,而小梅和母亲穿着丧服,脸埋得低低的。

小梅住在大学宿舍的第一夜,她第一次能不带耳罩入睡,因为不会听见父亲的呼噜声在一旁的大床上响起。但是当她在黑暗里闭上眼睛,她又感觉到父亲的干瘦的手摸过来,带着酒味的酸臭呼吸似乎就在她耳畔,那被她亲手割裂的喉管里传出风箱似的声音。

于是她崩溃了,又像大笑,又像哭泣,室友纷纷惊醒,于是父亲的脸庞隐去。但是她知道他会在那里,他会一直在那里;她这辈子做的最让他高兴的事,就是把他杀掉,因为从此他成为她记忆里的幽灵。他无孔不入,无处不在,他将一直伴着她直到她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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