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二

又是一条好汉

同性恋矫正方案(下)

(上)

(中)

我记得我同桌没的时候,情形大概是这样的。那一天我们正在昏昏欲睡地上政治化学课,老师站在讲台前面,讲着老套的滴定过程。氢氧化钠滴进酚酞里,透明的东西和透明的东西加在一起,就会变成红色。老师说,这预示着世界上的一切全部毫无道理,纯粹的善意得不出纯粹的结果,没有什么可以预料,没有什么清白无辜。我同桌对于这句话,照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,然后从桌下给我递来一个小纸条。

我泰然自若地接过,在桌子下面打开了。那段时间,自从本子被收缴之后,我们开始传递小纸条。小纸条上的东西统统经过加密,每个词都脱离了原来的含义,而且很难找到一一对应的词语。

比如说“上厕所”代表“老师把我们这儿当粪坑,讲的如同狗屎”,比如说“马克思”代表“我反驳不了,但是我觉得你在驴我”。比如说我告诉班长,我的思想报告真的写完了,只不过被我侄子撕成了碎片,他就会说:“你说个马克思啊!”那段时间,全班雪片似的飞满了这种小纸条,每个人都信誓旦旦,义愤填膺,觉得自己清醒无比,正义万分,整个教育系统,上到高考 ,下到各个政治老师,没有一人不傻逼。

扯远了。总之,我打开他传给我的小纸条,看见他问我去不去下课以后的聚会。这种聚会我们常有,当时以为万无一失。也不过是一伙年轻人找个小树林,或者旮沓角落,喊一些口号,打一打嘴炮,现在想来影响实在有限,也没有什么实质威胁。但是大家都热血沸腾,觉得我们在做一些改变世界的事情,从我们这个小群体开始,统一全年级,收复全学校,解放全中国。

我们当时确实是卓有成效的。一开始,这个聚会里只有我们班里一些活得皮痒的人,常年在写检讨的边缘试探。后来也有成绩好不怕淘汰的,还有爱看个热闹的,到了最后,全年级都有人时不时地过来。每个人得要一个介绍人才能入会。如果某一天决定有放学聚会,时间地点就会用暗号写在小黑板上。我们自以为隐秘无比,彼此是某个兄弟会的成员。因为我们同仇敌忾,代表道义和智慧,追寻的是星空下的普遍真理。

那时候我们很年轻,我们只有十六岁,我们坚信正确的东西就是永远正确的,错误的就是永远错误的。那时候,我们热血沸腾,觉得我们像一伙牲口,又年轻,又凶猛,什么也锤不了我们。

我们心里觉得,就算英勇就义,我们的故事也会永垂青史,作为反抗的火种代代相传。我同桌尤其这么觉得。

他打死也不可能相信,我们的故事石沉大海,咕嘟咕嘟淹没在这个烂泥坑里,水花都溅不起一个,他本人也消失无踪,回地球上坐享清福,我是唯一一个坚持他还存在的人,而且我的记忆也不甚可靠;我每天都要伸手进去桌膛里,摸几十遍他刻下的字,才能坚持下去,认为他是存在的,而不是我已经疯了。我现在徘徊在装疯和真疯的边界,把自己搞得不像个人样。

我们所谓正义的小火苗,不是遭到什么狂风暴雨的摧残,最终英勇就义的。真要说的话,被尿嗞没的还差不多。就在那一天晚上,十几个全副武装的警|察冲进树林,和站在那里喊口号的我们面面相觑,双方都同样地傻逼。警|察接到报案,说我们在这里进行聚众淫乱行为,影响实在太过恶劣,屡禁不止,搞大了十几个女同学的肚子,搞得人家不得不退学。

其实根本没有这么一回事儿;那十几个女同学是因为什么而退学的,大家心知肚明,应该是深受我们邪教思想荼毒,演技又不够过关,没过每月一次的思想汇报。但是当时我们站在小树林里,前头竖着一块板子,画着太阳系的行星模型,画着受力分析,写满了公式,我同桌站在旁边口若悬河,据后来和我谈话的警察说,怎么看怎么不像聚众淫乱现场。他心里就犯嘀咕。但是上面的命令总不会错,再加上我们看起来就像一个不良洗脑组织,那些他看不懂的咒语一看就不知道是什么鬼玩意儿,就先把我们统统抓起来再说。

于是我们像一伙要上屠宰场的鸭子那样,给扭着胳膊,按着脑袋,歪着脖子给塞进车里,期间场面很是混乱,因为我的男同学们都很不甘心束手就擒,被抓之前很是努力地扑腾了一下。这种 扑腾约等于找死,我听见的棍棒打在皮肉上的声音,听见吼声,听见惨叫,听见女同学的哭声。我很努力地把头扭过去,把脸使劲贴在车玻璃上面,想看看我同桌怎么样了。但是我什么也没有看见,我的眼前一片模糊,我的手疯狂颤动,心跳的声音大到能把我自己吓死,我意识到自己在哭,眼泪把眼睛糊成一片,透过这种眼泪看出去,世界里的一切都是扭曲的。

我被一个女人带到房间里问话。这个女人是我的政治老师。我的所有老师都是政治老师。她就很温柔地坐下来,心平气和地跟我谈这件事情。她说这已经是他们捉起来的第八批学生,他们实在觉得无趣得很了。我们自以为激烈的反抗,狡猾的小聪明,这些事情以前都发生过。

总是会有一批不法分子组织起来,自诩知识分子,自认才学过人,号召大家干一些违法犯罪的事情。一开始,同学们都给迷得不行,传纸条,发宣传册,做演讲,这种事情很让人分心,很耽搁学习的,学校没法不管。不好好学习,就考不上好大学,这一辈子不就毁了吗?我们这是要害了自己,学校不可能坐视不管。

好在这件事情管起来也非常容易;只要广而告之,交出首要分子,其他人既往不咎,有重大立功表现的直接提拔进重点班级,同学们就能勃然悔悟,顺顺溜溜地供出罪魁祸首,剩下的还是好同学。

老师说完这些,就很温柔地告诉我,她觉得我在这件事里作用不大,远远够不上罪大恶极。现在只要我说一件事情,我就可以回家去。

只要我说一件事情,我就可以回家去。

我就可以回到班里去,假装所有这些都不存在,努力高考,逃出这个鬼地方,逃到外面的新世界去。据说在那个世界,G想等于多少就等于多少,据说地球围着太阳公转,据说宇宙按照自己的规律运行,世界充斥着秩序与美。

现在,只要我说一件事情,只要我在笔录上写下一件事情,我就仍然有这种机会。她慢慢地把这件事情写在本子上,向我推过来。我牙齿咬紧了,我眼前泛起阵阵漆黑。

是什么事情?她要我写什么事情?

我拼命地回想,但是我不记得了。

我真的不记得了。

我只记得湖边小树林里的血腥味和惨叫声,我只记得窗玻璃上的冰冷的温度。

我这才回忆起来,我记得我是真的非常喜欢我同桌。但是我有一件事情忘记了,这件事情被我从我的记忆里永远地擦去,就好像完全不存在一样。

我不记得他的名字了。

我不敢记得他的名字了。

因为他的名字,我那天写在那张冷冰冰的桌子上,写在那个破旧的本子上,写在那本笔录上。自从我写下他的名字,那三个字自此带有一种死亡的青灰色,在我的记忆里回旋不去,让我回想起他黑色的眼睛,还有他手指捏着白粉笔,在黑板上舞动的样子,这些颜色都转为铁青的色泽,让我想嚎叫,想蒙住眼睛,想跪地求饶。

我写的是:张辰予同学系自行摔倒,头部磕碰湖边石阶,大量出血致死,学校与此毫无关系。本人亲眼所见,愿意出庭作证。

张辰予“回地球”三个月后,我终于把他的名字忘掉了;然后我变成了一个同性恋。

高考完了以后,我的同性恋彻底治好了,完全如同我预料,治成了个性冷淡。我像个行尸走肉一样走在学校里,看见短裙可爱女孩子也不会吹口哨。

我走过湖边,走过学校小树林,在学校凉亭里看见几条鬼鬼祟祟的身影。是几个躲在那里的高二学生,聚在那里窃窃私语。

我从他们旁边经过的时候,风恰好往我这边吹过来,我就听见男孩的低语声,满含着隐秘,紧张,兴奋,和热血沸腾:

“你们知道吗?G=9.8。”

“我们的故事说不定会永垂青史!”

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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写在后面:

这算是我第一篇完结的个人原创作品,谢谢大家支持。

到后面烂尾了,实在抱歉辜负了大家期待。因为我有太多的东西想要表达,但是实在是塞不进去。

这个故事里没有一个活人无辜,“我”也不是。

故事的结局里,我同桌是在警|察和学生的冲突中,被击打/推倒或是遭受其他暴力死亡,“我”为学校推卸责任做了伪证,“我”是帮凶。

在那之后,“我”的自我保护机制让我忘掉了他的名字,忘掉他消失的细节,就像忘掉其他回地球的人一样。

但是,我们的奋斗、我们的牺牲,居然没有留下一丝痕迹,我同桌的火苗一闪而逝,所有人都在忘记他,“我”又无法忍受这一点。

所以“我”假装自己是个同性恋,一方面是为了逼他们承认,“我”同桌这个人仍然存在;另一方面,装疯卖傻也是“我”的自我保护方案。

文中考上大学以后,就会来到一个G=9.8的地方。这里影射逃离。

故事的主旋律是悲观的:所有的反抗都是徒劳,所有的英雄都销声匿迹,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。

故事的结局却是开放性的:反抗还在继续。

是会寂寂无声,再次消亡,还是终有一天会将这一切焚烧殆尽?

这是作为作者的我,也想知道的问题。

近日发生事情太多,感慨压不下去,不要举报是对我最大的厚爱,谢谢大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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